我想起过世７年的父亲，没有泪水。

　　只是，另一种水荡漾开来，将我淹没。

　　父亲６７岁去世，村人特别交代我：把你爸的那些奖状、奖匾都拿出来，让他再过过眼吧——父亲一生，从水中挽救过十几人的性命，率队打了几十眼机井，从井中捞出过无数只水桶。
那一年，我７岁。炎夏，正午。父亲坐在树阴下让人剃头，刚剃了一半，有人跑过来：“快！又有人掉到水坑里了！”父亲一把推开剃刀，飞快赶去。

　　村北的水坑又大又深，淹死过两个人。这次，一个小伙子图凉快，来游泳，扎猛子，没上来。

　　赶来的乡亲越来越多，下去救人的越来越多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，溺水者的母亲跪在岸边，而水中的父亲脸色刷白，他已经潜水多次，但水面大，没找到。这时，下水救人的都围到父亲身边，一边踩水，一边用眼神问：怎么办？父亲往岸边摆摆头，于是大家疲惫上岸。那母亲大放悲声，跪在父亲面前哭道：“才一袋烟工夫！还有救！还有救！再下去吧，求求你再让人下去吧！”父亲没言声儿，他痛苦地半跪着，搀扶着那位母亲，他可能是用这种姿势，表达他的无能为力。是的，他的水性那样好，踩水过河时，可以一手划水，一手擎衣，到了对岸再穿上，衣服不湿。但他无法面对死神控制的那几秒钟！他常说：呛死的，秒针夺命；淹死的，分针夺命；救人全靠一分钟！他很冷静，对那位母亲说：“这时候不能哭！快起来感谢这些下水的人！这样，孩子的尸首才不会一直泡下去！”

　　这种让父亲痛苦的场面，他一生中遇到过三四次。但他遇到更多的，是从水中救人成功后的一片欢腾。有他在，不会凫水的也敢下河扑腾。炎夏，老少爷们儿在河滩劳动，若父亲不在场，村干部就不会让大家下河。但只要父亲在，收工时村干部就不吭声，只顾离开，于是便是一河欢腾。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站在“下游”，不远不近地守着大家，随时准备救人。但他对我，却很苛刻。我十一二岁时，跟着大孩子偷偷跑到伊洛河学游泳，母亲知道后痛打我，父亲却说：“打啥打？男孩子，早晚得学游泳！”可向他讨技巧，他却说：“会游两下子，顾住命就行了，不必学我！”我是独子，他是怕我学会了，也像他那样去救人，冒风险。

　　这看起来有点自私，但却藏着父爱。村里有个悍妇，动不动就跳井寻死，父亲已救过她两次。她有了经验，有恃无恐，一旦与公婆吵架，就跳井威胁。我叔父很生气，出了怪招：那悍妇又跳时，上去摁住她的肩膀，把她往井里推，说：“你总是折腾我哥来救你，你到底想不想死？跳呀！跳呀！”于是那妇女求饶，从此再也不跳井。这件事，对我父亲触动很大，他感叹：“巧人用窍门救人命，笨人用力气救人命！”

　　但他仍用笨法助人，打捞倒扣井底的水桶时，在井沿打捞是不行的。井水冷得刺骨，临下前去就得喝白酒，再用酒把全身搓一遍。他憋一口气潜下去，几分钟不出来，很叫人担心。有时捞出水桶之后，桶的主人已忙别的事情去了，父亲就配上一只自家水桶，高高兴兴地挑一担水过去。

　　这一路走来，人们都夸他的水性好，他便笑，笑声就像桶中水，满了溢了，溅湿了路面……